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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在甘肃天水附近，诗圣杜甫住了一段时光，留下一大批诗作，被集起来流传至今。前些年在当地见到专门辟出一片山坡，把诗镌刻在石碑上，大大小小立在向阳的山坡上，供人怀念。杜甫出长安，是因为长安城里闹乱子，安史之乱。他有远亲在天水这边，所以就出了京城一路往西投奔。不料远亲有些势利眼，看杜甫是流落出来的就怠慢了几分，诗圣当然不屑周旋，也就立刻告辞继续漂游，终于在天水一带自己租屋住下来，过了一段封闭、低碳的清苦日子。

　　看他这一段日子写下的诗，很像是普通的日记，风来了，雨过了，想长安了，邻居们敲门了，夜里睡不好了。诗圣显然是出口成章，写下这些绝对不是咬文嚼字抠出来的，好看也恰在于此。其中很多句子是平实无奇，但也工稳有力，可亲可信。其中也有些成了千古绝唱广为流传。看来千古之绝唱，也未必就是十年磨一剑那么磨出来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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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想起罗丹纪念馆里那许多作品，也不都是精工细磨的东西，而是大量的构思稿，大量的方案，那么多的人体组合，数不尽的手与手的组合，都没有“磨光”，都没有“做细”，相反，都是感性的记录、灵感的启示，都留着作者的手气，都有作者当时的呼吸当时的心跳。

　　像是作者的手扎，像是他的日记，都是他出口成章的作品。也许日后被他放大制作了，如果有机会。也许就留在那里，像他的笔记本，就那么留下来，后人翻开一看，也会被吸引，被那些雕凿的痕迹吸引，庆幸它们没有被磨光，像是路标把我们的目光引领到从前，引领到作者兴致勃勃灵感迸发的灯下。

　　这些信手拈来、出口成章之作，已经是完成的作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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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虽然有许多“毛刺”没有打磨，留下雕琢过程的痕迹，但那不是潦草，而是直抒胸臆的写意精神，落笔算数，不描也不续，好像是出口成章的诗句让人佩服。好诗是出口成章之作还是苦心经营之果?都有可能，但是，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自然境界，却是引人入胜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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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2008年在澳洲见到一位抽象画家的线描作品，是巨幅的线描，重重叠叠的粗线条交织成黑压压的浓雾，交织成起伏的山岭，千条万绪没有起止，没有界限，密到无法辨认，疏到完全空白。全都是即兴的线条组成，每根线条都是用一只大号的马克记号笔划成。很像是思想家的笔记本，那么好看。可以完全不懂他的文字，可以完全不懂他的概念，不懂他的哲学，但是，仍然可以被他吸引，被那种思维的浩渺神奇的规模吸引，像是人的襟怀、精神的超越。

　　即兴的每笔，那不是潦草，那里面信息量很大，但无需解读，只需被感染。

　　写意的每一笔看似简单实则丰富，都是读不尽的“天书”，里面包含着“读不完的”内容。这每一笔都不能“描”、不能“续”，只能留着它原来的飞白，原本的毛刺，原来的不周到之处，处处都要原来的样子，看似凌乱其实周到。如果一描一改，定满盘皆输。本来读不尽的天书，就退化成干瘪、枯燥的人书。齐白石的大写意、梵高的油画，都是笔笔好看，都是笔笔不能“做”，笔笔不能“描”的真人的真作品。

　　真作品，不是那种绞尽脑汁处处设防工于心计的假面具，而是出于一位真人的肺腑之言，一字一句一笔一划都如活泉之水清新入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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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“十年磨一剑的精神”常被说起，“要出力作”，“要有精品意识”，“精益求精”，等等，这些告诫都对，不该偷懒，要下大功夫大气力才成。但是，大功夫首先不是用在词藻舌头上，大气力首先要花在正地方，就像念经首先要发愿成佛，没有这一条就全都虚了。

　　“出口成章”的要义是出于心，不是逞口舌之强、伶牙俐齿。

　　2011年12月